2022年11月24日 星期四

90+阿祖 教我的事

我是住到山區才開始真正觀察到「人會老、老了會怎樣」的這件事。

我的父母在20出頭的年紀,赤手空拳來到台北打拼,祖父母早逝、外祖父母也沒有同住。加上我這三十多年在都市的生活,不論是當學生或上班族,身邊都是同年齡的人、同質性高的人,眼前往往專注著學業或工作,無暇他人。同溫層不只出現在數位社群,其實也出現在真實生活中。而且,年紀大的人生活圈與生活節奏跟忙碌的年輕人非常不同。

年紀大的人可能在我們上班、進入辦公室之後,才會被買菜回來的外傭推到公園,這是偶爾當我進公司、再到客戶公司開會的車程路上,經常會看到的場景、看到在輪椅上曬太陽的長者,但我並不真的清楚:人老之後的生活實境。

直到我住到山上,在石牆砌成的三合院中,與先生的祖母:90+的阿祖成為鄰居。

ㄇ字型的三合院中,我住在ㄇ字型的第二筆畫這一側、阿祖住在ㄇ字型的第一筆畫那一側。隔著厚達三十公分以上的石牆,我聽得到90+的阿祖詳細的生活作息。

石牆堅固耐用、卻沒有氣密隔音功能。

三合院位於產業道路盡頭的小山頂上,常常是人聲稀少、安安靜靜的。

山上的聲音經常只有我聽著音樂寫稿的非自然聲響。接案的身分讓我不需要每天下山、去辦公室上班打卡,收掉早餐的餐桌搖身一變就是我的工作桌。

靜悄悄的山上,耳邊經常傳來的是樹葉隨著山風而搖動的聲音、松鼠穿過樹梢發出的沙沙聲音、或是山羌、台灣獼猴或山豬在遠處發出的鳴叫聲,偶有遠處有跑車或重型機車在山區快速駛過,從山谷傳來的引擎回音。

隔著石牆經常傳來他大聲說話或喘息的聲音,一邊寫稿、我常一邊擔心他是否安好。後來,我才知道,也許那喘息的聲音並不來自於身體的不舒服,而是人在年紀大之後,呼吸器官需要用比較大的力氣來運作。

有時我刻意關掉音樂,聽聽山裡的聲音。

更多的時間我會聽到微弱的人聲,來自人老了的聲音。

除了前述呼吸、喘氣的聲音,還有對每一個孩子的關心與憂慮,阿祖時常自言自語:XX不知道吃飽了沒?XXX今天會來嗎?XXX上次放在這裡的水果讓他帶回去吃,我吃不完這麼多....,每句話惦念著孩子,人老的生活還有什麼聲音呢?還有外傭。

外傭來自印尼,我已經在這裡見他五年了,這五年來我對他了解不多,只知道她在家鄉有一個五歲的小孩,我會跟他分享手作餅乾、台灣的食物,但言語以及一種無形的隔閡,讓我們的互動僅止於物品的交流,但是他卻漸漸的了解我們,也開始學會很多國語、部分閩南語,以及了解這個家族裡的人,多久會來看阿祖一次、每個人對阿祖好的方式都不同。

阿祖是「奔」來的。那時的養母婚後並沒有生育,習俗裡需要從外面領養一個孩子來「壓床」。這個來壓床的小孩果然發揮了作用,很快的,他的養母就有了第一個孩子,於是阿祖開始執行他第二個任務:照顧小孩。

小小孩照顧更小的小小孩?是的,聽說當年的三歲小孩帶更小的小孩、還要煮飯!

九十年前的住家,廚房有大灶,煮飯的工作需要撿拾木頭、需要起火、需要洗菜、煮飯家務繁重,九十幾年前的灶跟現在的瓦斯爐是大不相同的,三合院裡的工作樣樣都是純手工。

現在,我住在三合院已經七年了,我還是很難想像沒有瓦斯、沒有電風扇、沒有暖氣機、沒有洗衣機等現代家電是該如何使用時間、如何調節生活勞動。

我在阿祖的晚年、也就是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的最後七年認識他。所謂的「認識」,是靠著第三方轉述他的生平。因為一開始接觸時,阿祖的眼睛不太好、耳朵不太好,只要跟阿祖講話,他總是聽不清楚、加上看不清楚,於是重聽、加上齒牙動搖而說不清楚話的他,總是會拉大嗓門問我一些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事,例如:你是誰?你是某某某嗎?你是某某某的小孩嗎?

當我回答:不是,我是你的孫媳婦。他也似乎聽不到,滿是皺摺的臉上,出現迷惑的表情。我猜想,自己熟悉的家園裡,出現了陌生人,她似乎有些無奈。

於是,我盡量避免去打擾他的清靜,不過,只要當阿祖的女兒固定在每週日上山來探望他時,我就敢大方接近阿祖,因為阿祖雖然重聽,但似乎非常熟悉女兒的聲音。姑姑以一般大小的音量說話,阿祖是聽得到的。姑姑會跟他說明:旁邊的是孫媳婦,拿水果來孝敬她。

我又猜:孫媳婦的角色對他來說是全然的陌生,因為連孫子們都是逢年過節才偶爾見得到的人。但是女兒的聲音不論大小聲,對他都是熟悉可親。

當我在每個週日他與女兒的相聚時光中,帶著我的小孩、他的曾孫一起分享著他的女兒帶回來的、獻給媽媽的食物,我才在那一份他放心自在的氣氛當中,得知一點點他的過去。

阿祖會唱歌,唱的歌有日文歌、有台語歌。台語歌裡面有許多首是跟生活與工作相關的、日文歌中,我聽過描寫花朵的美麗,我猜想在8-90年前,在這個地方的娛樂休閒活動很少,每一個人都能夠在辛苦的工作之餘、與生活搏鬥的過程當中,找到自己的娛樂、找到自己應該如何放鬆的方式。畢竟山區的工作與生活實在辛苦,我略有領會。

阿祖認識很多草藥,有時候他膝蓋痛,就會囑咐小女兒找幾種他唸出來的草藥,洗淨後煮成茶、讓他喝下,有時他說嘴巴裡面感覺苦苦的,小女兒也會就近到家裡田邊找幾味草,煮成茶讓他喝。

阿祖的皮膚很薄、透著一層亮光,阿祖很瘦,姑姑回來的時候經常拿著一盆熱水,幫他擦腳、擦手。我第一次看到90+老人的皮膚這麼透亮,感覺到驚訝,因為皮膚薄,幾乎看得到骨頭,因為瘦、所以沒有肌肉可以支撐骨頭。

阿祖漸漸的需要坐輪椅,輪椅出入三合院的門檻變成困擾,浴室馬桶也需要抱上抱下。

有時候阿祖會下山看醫生、注射膝蓋的玻尿酸,那時候就會有輪椅專用的小巴士來載他,有時候預約不到這個復康巴士,他就坐兒子的車下山。那個感覺跟女兒的互動很不一樣啊,雖然孝順的兒子也是細心地瞻前顧後,但與女兒互動的感覺不同,有時阿祖者客客氣氣地跟兒子說:不用啦,我不用去看醫生,我在這裡就好了。即使外傭已經把他抱上車,他還是非常客氣、抱歉地跟兒子說:讓你麻煩了,歹勢。

聽說阿祖與先生在年輕時聚少離多,而先生個性的嚴肅讓他連吃飯的時候,都無法跟孩子們同桌吃飯。不過,他對孩子非常、非常好。

每次女兒來探望他,他一方面高興,一方面也擔心耽誤了他下山的時間。當母女兩人共度四~五個小時的相聚之後,阿祖便會開始催促小女兒:你快下山吧,天快黑了, CK在等你喔(CK是姑姑的先生)。

小女兒便告訴他:沒事啦,CK在旁邊吹風,他很好,天還沒黑,我再陪你一下。

接著,姑姑就會拿起剪刀幫阿祖修修劉海,或者是拿起指甲刀幫阿祖剪腳指甲、手指甲。

是啊!這些個人衛生的小地方,年紀大了、自己彎不下腰、眼睛看不清楚、該怎麼自理呢?外傭能打點三餐、每日洗浴,但這些生活瑣事,只有女兒想得到。

生一個女兒還是很棒的,我看看身邊五歲的小女兒,也許要多教他一些老人護理的技能。

有一次,阿祖好像皮膚上有處傷口一直沒癒合。可能是因為長期躺臥,所以小小的傷口變得很複雜。鄰居有一位大嬸恰巧看到了,便拿眼藥膏來幫她做塗抹,我忽然想到阿祖的皮膚這麼細薄,跟小孩子的膚質很類似,於是我也拿出了小孩的藥膏,並且上網稍微搜尋了一下、確認這個藥膏對阿祖是有益無害的。

往後阿祖有任何臨時的皮膚藥膏需求,我就知道小孩的用品可以幫上忙,就在一牆之隔的我們,是他最便利的物質提供站。

老年的人生我觀察了七年。我從陌生、變成害怕老年:我開始害怕我看不到、聽不清楚的時候,什麼事情也不能做。隔著牆壁,我聽到阿祖的喘息聲,聽到漸漸因為看不清楚、聽不清楚而產生的妄念,因為看不清楚、聽不清楚,他猜測有人來拿走他的東西、他猜測有人來田裡偷拔菜,甚至在夜裡他看到了過去欺負他的人在床邊出現。

在那七年之間,我在田裡種過草莓、蕃茄,也都拿最紅的、最香的讓小孩跟阿祖分享,阿祖稱呼蕃茄:「臭柿子」(台語),還有自種的草莓,就是他晚年我們最常孝敬他的兩種水果。草莓他會說「刺波」(台語)。

一開始,阿祖很客氣地婉拒吃草莓,後來我們說:豐收,很多,大家一起吃。她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把香甜草莓放入口中後,他問姑姑:這個東西很貴吧?姑姑說:是我們自己種的,不用客氣,盡量吃。

一輩子與土地接觸的他,接著又問:種了幾棵、產量怎麼樣?

我回答:我在一塊小小的地種了50顆,產量很豐富,而且市價很不錯。

從小就要從山上挑水果下山到市場賣的阿祖又問:一斤多少錢?

大概這個是他過去務農的經驗,對於送入口的食物總是要了解一下市場行情。我不假思索地回答:一斤600元,這是有機草莓,但我們沒有對外銷售,都自己吃而已。

她聽了後,似乎是感到大大驚訝,並細嚼慢嚥地將口中的草莓吞咽下去,然後說:我不要再吃了,你們拿去賣吧。我趕緊不好意思地看著姑姑,因為我知道我講錯話了。往後,他捨不得吃草莓了。

因為阿祖看不清楚,所以接下來要侍奉草莓的時候,我們雖然挑了最完整、最大顆、最紅、最香甜的草莓,但我們只敢說:這是田裡面長得比較不好看的草莓,放心吃吧,不好賣的。

這是另一個老年生活的啟示:當子女晚輩孝敬你的時候,不要推托啊,這樣他們會很難做的。

認識阿祖的時候我30幾歲,對老年生活還沒有第一手的觀察過,當這幾年清楚的認知到這個社會急速走向超高齡社會,同時間,我的睡眠開始無法一覺好眠、只能分段睡、體力也開始明顯減退,這才發現:原來老年是如此的真實的:一部沒有暫停鍵、不能回放的動作片,就清清楚楚示現在我的眼前。

阿祖在今年年初離開了他的身體,我對老年的觀察也暫時畫下了句點,接下來是我要面對老年生活的開始嗎?一棒接一棒,這是生命的韻律。今年生日前夕,勞保局通知我勞保年資已滿25年、再十年,可以提前請領勞保老年給付了。

我不知道老年生活是否能更加自在,但我知道怎麼樣會不自在:眼睛不好、耳朵不好、腳力不好、沒有自己的興趣。

所以為了好好地迎接老年,我不要在晚上再偷看手機了,這樣會傷害我的黃斑部、我的耳朵也不要時時帶著耳機、盡量維持每天健走的習慣、透過閱讀,讓我感受到更多世間的樂趣。

這是我現在能做的,讓老年生活在阿祖的經驗對照之下,能夠較為正面。

其實,一開始我對於三合院的石牆傳來另一側屋簷的聲音:嘆息的聲音、喘氣的聲音,都感到非常的不舒服,趕稿時,得振筆疾書,面對電腦得進入心流狀態,才能寫出文稿的我,總是感到陣陣干擾。

不過,自從阿祖年初離開這裡之後,石牆不再傳來聲響、一條聯繫他與兒女的那條線也消失了。

阿祖離開之後,他的女兒也不再每週日上山來了。沒有了阿祖的曾孫,對於每週日固定會出現的人事物就這樣消失了感到懷念。

不過,不管我們再怎麼邀請姑姑:歡迎隨時上山來,但他也就是大約兩、三個禮拜上山一次,來取用他熟悉的水、澄澈無污染的山泉水,作為他一週的飲用水,我想這是他思念家鄉、思念母親的一種方式。

在山區的小村落裡很少見到老人,我說的老人是80歲以上的。大部分在自家門口乘涼、聊天的老人,也許都是60-70歲左右,耳聰目明、四肢靈活的老人,其餘耳背、眼茫的年長者,都在哪裡呢?

偶而會聽到鄰居說:某某家的長輩,走了。

這才發現原來在某個房屋裡,除了平時見著面、說上話、聊聊近況的年輕人之外,還有長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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